菜花斯基

世上杀人者有千万种写生，在他们之中，有些人的疯狂流于言表，有些人看上去却是正常，清醒，与普通人无异的，不经过专业而精妙的研究，一般人很难发觉在他思想的海洋中藏着怎样危险的暗礁。

犯罪心理学是近几十年间极度流行的一种研究方式：就在本世纪前一个十年间，德奥学派的理论已经在欧洲美国大行其道，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伦敦青年，甚至把能够谈论几句弗洛伊德当作了显摆的时髦，不过，还不够......

迈入图书馆的那一刻，四面八方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，空气中充斥着纸张的沙沙响声。

乔纳森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，这是伦敦最好的图书馆，如今当之无愧的第一学术类书籍收藏地；在他的大学生涯中，除了他最喜爱的橄榄球运动外，他印象最深刻的，就是在图书馆里与那些古旧书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；他在对英国历史兴趣浓厚，也经常如痴如醉地阅读考古类文籍，因此被不怀好意的人讥嘲过说，只有有钱人和旧贵族这样人家出身的孩子，才会对这样挣不来多少钱的古板人文学科感兴趣，不过，他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人的看法。

不过，即使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，乔纳森也发现，自己一时间很难在几十万本藏书中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。此刻他正坐在图书馆的一角，面前堆着十来本书和论文集，依稀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为了应付考试而疯狂熬夜苦读的大学时光。

到了日落时分，管理员来赶人时，乔纳森开始大为悔恨。毕竟还有更十万火急的工作要等着他去做，比如从档案里翻一翻从前的类似案例，查一查记录在案的前科犯人，诸如此类，而自己却在这里大海捞针。

他不怎么甘心地抱起剩余的书，朝着出口走去。

过高的书籍遮住了他的视线，他踢到了书柜一角；仿佛要使乔纳森的心情雪上加霜一样，怀里的书堆噼里啪啦地摔了下来，落在割绒的地毯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不知是哪个借阅者的书签，从一本书的纸页中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。乔纳森赶忙蹲下去捡，扉页上，一张模糊的黑白作者照露出来：

斜靠在树下浅色头发的青年，有着挺直的鼻梁，微微上勾的眼尾，和满含笑意的嘴唇。

迪奥·布兰多不喜欢公共图书馆，尤其是这种时刻。

当他快速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，正预备离开的时候，有一个戴眼镜的头发卷曲的小伙子认出了他，激动地小声叫迪奥的名字，几乎喘不过气来。他向迪奥介绍自己是听过他课的学生之一，但是迪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教过这么一号人物，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书架另一头挪了几步，希望能够摆脱这个看上去就像书呆子的学生，而那个小伙子只是加紧跟了上来，站在迪奥的旁边，继续热切地等待着迪奥能对他刚才所说的话有所回应。

他还能怎么办？于是迪奥对这个可怜虫露出了虚伪的笑容。

“先生，我非常喜欢您的书，您书中的观点非常具有启发性，而且文笔也十分优美——”

很显然，这种学生又是那些芸芸众生中的那类毫无特点的人：他们中大多数出身优渥，受过良好的教育，或许读过许多书，因此足能够掩盖一些重要的现实——那就是这些人天资和智商的贫瘠，他们的成功不来自于他们本身，而是因为命运之神的眷顾和照料。

应付他是毫无问题的，但是，对于这个崇拜者毫无意义的夸赞、喋喋不休在脸颊边喷出的热气，迪奥对自己坚定地说，还是找个理由，快点离开这儿吧。

但是戴在脸上，几乎已经生进肉里的面具，在迪奥的耳边对他尖叫着：

“留下，留下！”

于是，他暂且只能强迫自己站着，继续忍受折磨。

当他终于把那位学生弄出原来的地方（直到被管理员呵斥，这位浑然忘我的讨人精先生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）迪奥又停留了一小会，找到了另外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，几乎看到出口的亮光的时候，“等等。”——有人在脑中吟诵了起来。随即，像是得到上天的启示一般，一排高耸的书架映入眼帘，在最里面的地板上，稀里哗啦的重物落地声，一地散落的书籍，有人蹲在那里，正把手伸向一本落地的烫金封皮的书——他自己的书，听到脚步声，那人抬起头来，迪奥的心脏因此狂跳起来，一对碧蓝色的眼睛正在吃惊地望向自己。

新开的霞多丽一样鲜亮的嘴唇，确认。

挺直的眉毛，确认。

浓密的深褐色头发，确认。

在迪奥有意识的清醒幻觉中，他的手指正在穿过那些柔软发丝，插进去，深深地抓住它们，为那种热烘烘的温度而感到颤栗。

然而仅仅是过了一秒钟，迪奥内心这种炽热的激动情感就放慢了节奏，像是拨弦乐器一般，当高潮过后乐曲结束，留下一个无限延伸的颤动不已的尾音。

乔纳森蹲在地上，眼前的金发青年与扉页上的那张模糊的黑白照重叠在一起，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；他后来回想起来，错误地估计了当时的情景，认为自己总该迟疑了有一分多钟的时间；但是书架外面，来借书的人捧着书来来往往，竟然没有一个人转进这个角落，仿佛他们被上帝圈禁了起来，与外界有了短暂的隔绝，只能看得见彼此，哈利路亚，乔纳森心想，真是一个奇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