菜花斯基

完美，完美。

他右手微微抬起来，骨节圆润修长，向自己伸过来——握手者，很有教养。

黑色羊毛呢长裤，哈里斯粗花呢马甲，不松不紧地包裹着身体，玳瑁色的贝壳扣白衬衫，袖口整齐地卷起到第二颗纽扣处，袖口的布料没有令人讨厌的灰色污渍——品位良好，很注意个人卫生。

 

“您就是迪奥·布兰多教授......？”乔纳森犹疑地说出这几个字，又觉得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，实在唐突，于是自我介绍道，“我是乔纳森·乔斯达。伦敦警局，请多指教。”

“我要被逮捕了吗？”迪奥说，蓝眼睛的警官成功地笑了起来。

“我只是很吃惊，正在看的书的作者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，还居然这么年轻。”

“如果这算是恭维，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。”

迪奥站得笔直，在暗淡的灯光下，他的皮肤白得惊人，像是抽离了一切的色素，眼睛却是淡金色的，几乎没有聚焦点。

乔纳森悄悄地移开目光，不知怎的，他发现自己无法直视那样的眼睛，愁眉苦脸地心想，不知他班上的学生怎有心思上课。

“看来乔斯达先生是为工作而来。”迪奥的目光落到了那一溜书脊上。

“是的，有遇到一些困难，不过.......”乔纳森回过神来，忽然灵机一动，“或许我能够趁机向布兰多先生询问一些专业性的问题。”

“不胜荣幸。”

“可以另外约时间吗？”乔纳森看了看窗户外渐渐黯淡的天空。“明天的话......”

“我现在就有空。”

原以为是无用功的一趟终于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，五分钟后，正当他们走出图书馆，走在寒风阵阵的大街上时，乔纳森仍然在欣喜若狂地说：“我要如何感谢你呢？布兰多先生？”

“你会发现用一杯奶油雪利酒就能收买我了。”对方说。

 

小酒馆里人声鼎沸，乔纳森发现自己很难盖过他人的音量，又不能大声地把案件的内容公之于众，因此他不得不向迪奥凑近，在说话时，他时不时停下来，为自己的呼吸碰到了对方的面颊而抱歉。

最后他问道：

“你认为，什么情况下，会使一个杀人犯在受害者死后，继续割下他的头颅？”

迪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，问他道：

“你看侦探小说吗，乔斯达先生？”

“是因为我的职业，所以才这样问吗？”乔纳森说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，“实际上，警长让我们少把那些书当真，实际上我相信他的原话是——”他复述起来，“‘那些侦探小说里的犯人，总是能够制造出各种各样复杂的陷阱，实际上现实中很多案件的情况，不是犯人的技艺高超，只是警察太蠢，遮蔽了双眼。”

“由于目前没有更多的信息，我很愿意作一些天马行空的猜想，你尽可以当我是门外汉的胡说八道，”迪奥继续说下去，唇边挂着一丝微笑，不知为何，乔纳森觉得那笑容中此时蕴含着几分阴郁的虚假，“凶手也许有比较特殊的性癖好。”

“性癖？”

迪奥的目光从乔纳森的脸上浅浅地滑过，再次提出一个问题。

“莎乐美的故事，您听说过吗？”

“听说过。”乔纳森回答，“不过我更愿意把那个故事称为《被斩首的施洗者约翰》。”

“卡拉瓦乔，王尔德，比亚兹莱，出色的创作者们，”迪奥念着，随即向他笑道，“希律王的年代，人们普遍认为，人的灵魂寄宿于头颅之中，莎乐美认为，得到约翰的头颅，便等于占有了约翰的灵魂与爱。”

“如果她真的爱他，又怎会下令让他死去？”

“她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妖女，乔斯达先生。”迪奥说，瞳仁里有光芒在闪耀，“她崇尚的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式的自我牺牲，而是占有对方——砍掉对方的头颅，拥入怀中，成为自己的收藏品，还有比这更彻底而深刻的方式吗？他的灵魂和肉体从此都只会属于她，在亲吻约翰的头颅时，她毫无歉意，而是露出了微笑——她很快乐，乔斯达先生，在这件事里，只有一个区别，就是她没有亲手杀死她所爱的约翰本人，因为她是一个体力弱小的女子。”

“我认为活生生的身体比没有生命的身躯更有吸引力。”

乔纳森无力地反驳。

“有些人以杀人为乐趣，乔斯达先生，他们迷恋切开富有弹性的血管和柔软的皮肤的一刹那，血液混合着体温飞溅到自己身上的那个瞬间，对他们而言，这种感觉是任何形式的.......”他平静地说，“.......XINGJIAO都比不上的。

“你说得好像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。”

“我以为您找我是需要从一点罪犯的角度来寻找解题的思路，乔斯达先生，这样的话，”迪奥慢慢地抚摩着自己的指尖，“难免需要一点......不愉快的共情。”

一动不动，乔纳森坐在喧闹的小酒馆中，感到硬硬的光滑椅子抵着自己的臀部，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与外界的嘈杂处于两个彼此分离的透明方块。

“杀人对我来说，或许不是那么艺术的一件事情，布兰多先生。”他终于开口，慢慢地，脸色有些苍白，但是仍然清晰地说道。“无论加裹什么样的糖衣，杀人者也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，满足自己私欲的疯子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迪奥笑起来，乔纳森看见他浅色的瞳膜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，他的面颊上透出酒精引起的奇异鲜红，像是底下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，“他们全是一群自私自利的恶魔。而且......”

他转向乔纳森，彬彬有礼地说。

“生而为大众中的大多数，本来就是非常幸运的，不是吗？”

 

乔纳森直到在当天晚上与迪奥告别的时候，仍然无法决定自己对这个年轻讲师的态度，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，他就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迪奥，现在，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。